望月与回到全球性的地面—读黄遵宪诗《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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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在这里体验到了古今之"异"和中西之"异"。"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大千世界"在这里借助佛教语汇指今日意义上的世界。也就是说,这不再是古典中国宇宙观所拥有的"中国中心"意义上的"天下",而是指今日所谓全球或全世界。黄遵宪不得不接受了新的全球性宇宙观。然而,他又惊奇而懊恼地发现,全球各民族诚然共同拥有一个月亮,却没有同样的"中秋节",无法获得同样的望月体验。中秋望月似乎只属于中国人。"共"强调全球地理之"同",而"不共"则有力地突出了古今文化、中西文化之"异",从而显示了全球地理与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冲突。
诗人的时间意识也出现了裂变。"泰西纪历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纪历二千年"是指公历纪年,当时实际只有1885年,这里举其成数。"泰西纪历"显然是与中国的阴历、夏历或农历迥然不同的别一种纪历方式,显示了中国人与西方人在时间意识上的巨大差异。时间意识及相应的纪历方式不同,对月亮的感受也就有差异。黄遵宪意识到,月亮的阴晴圆缺只是对中国人具有特殊的团圆与分离意味,而在西方人那里则只不过是平常的阴晴圆缺而已,即使是对于中国人如此重要的中秋节,也只是寻常的宇宙运行而已。
诗人由中西方之间望月体验的差异,更联想到种族或民族之间的差异,即由望月之异进展到种族之异。"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只增人愁"。诗人异常强烈地感受到,当白种人乐兴大发地沉醉于自己的民族歌曲时,中国人不仅不能同醉,反倒凭添愁怨。
"此外同舟下床客,梦中暂免共人役。沉沉千蚁趋黑甜,交臂横肱睡狼藉"。诗人的视线转向同舟共济的下等劳工,一种同情感油然而生。这种同情感,实际上已不同于昔日中国诗人笔下的属于中华民族内的同情体验,而开始具有全球普遍人性特征。在这种全球普遍人性意识支配下,诗人强烈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不平等或差异。
共2页: 1论文出处(作者): 3、异中见同。接下来抒情转入第三阶段。如果说上一阶段表达了一种新的陌生、奇异而又令人恐惧、、痛苦的全球性体验的话,那么,这里则是在陌生、奇异和痛苦中,通过古典传统原型而寻求同一性体验。这是一种新的异中见同。而全诗也在此时达到抒情的高潮。而这一高潮是以身心激动后的平静或平和的方式出现的,是对上述全球性震惊作内在调节的心理结果。"鱼龙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镜风无声。一轮悬空一轮转,徘徊独作巡檐行。我随船去月随身,月不离我情倍亲"。诗人仿佛于突然间消除了全球性带来的陌生感和创痛而重新与古人接通,从月亮身上获得了熟悉而亲切的认同性体验。尽管身处全球性境遇中,月亮毕竟还是如他回忆中的月亮那样满溢亲情,亲如知己。"汪洋东海不知几万里,今夕之夕惟我与尔对影成三人"。上句显示诗人在全球性境遇中的陌生而奇异的体验,在这种体验中太平洋宽阔无边,深不可测;下句则诉说他在全球性境遇中的重新认同:他与明月如老朋友般亲切地"对影成三人"。黄遵宪显然清晰地记得唐代诗人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置身在浩瀚而陌生的太平洋上,黄遵宪竟然重新发现了仿佛已久违的知音,使自己在望月的瞬间实现了一个现代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他似乎在宣布:即便是置身在一个陌生而奇异的全球性世界中,中国人还是能够通过月亮而重新发现失落在茫茫地球上的自我!
由这专属于中国的月亮,诗人自然联想到祖国亲人。"举头西指云深处,下有人家亿万户,几家儿女怨别离?几处楼台作歌舞?悲欢离合虽不同,四亿万众同秋中"。诗人的个人体验骤然间升华为整个中华民族的集体体验:在西边的白云深处,生息着四亿中国同胞,他们的怨别伤离、悲欢离合等体验方式虽彼此各有不同,却由于有着同一个中秋节,而呈现出同一性。正是由于中秋节这一民间节庆的存在和延续,使得中华民族能够在同一个纽带维系下团聚为一个整体。既"不同"又"同",这样的语词运用是十分恰当和有力的,明确而深刻地表达出诗人在不同境遇中的同一性体验。那么,这种同一性体验在全球性时代能长久持续吗?

